長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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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以家屋為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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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營著工人服飾的生意買賣。除了一樓空間,
服飾
,屋外騎樓也擁擠著待售衣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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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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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屋內累疊的衣褲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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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並非蜷縮曲折在透亮的塑膠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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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伸展開來,用衣架一件件鉤掛在滾輪架的橫桿上,供客人以實質觸摸進行質料的比較、圖樣的挑選。
數一數,滾輪架共有十具,由不鏽鋼、鐵、塑膠所混製而成,約莫有張開的手臂長,一百六十公分高。開張時,它們便如同座座小島散落在騎樓上,穩穩負載著各自的衣褲子民朝屋前的街道望去。然而,騎樓地帶並不似屋內寧靜,時有風雨烈日會前來造訪,只要強風一颳,驟雨一打,又或者毒辣的陽光從天頂猛力潑來,就得將已顯得笨重的滾輪架一一推往騎樓的深處躲去。此時,滾輪架不像小島,而更像是一群跟著氣候變遷,四處橫行的蟹。
當然,造訪的還有竊賊。
母親平日多待在屋內,騎樓處的衣褲遂經常遭竊。據說,竊賊有時僅是從騎樓轉角處走來,見四下無人,便臨時起心動念無聲無息拔了滾輪架上的衣褲就走,不及抽出的三角衣架遂被隨意扔棄在不遠的馬路上;有時,是順手牽衣,起初緩悠悠地騎著單車經過騎樓,頓瞥見母親在屋內忙碌便迅捷伸出一手狠抓下一把架上的衣褲,然後使勁踩踏兩腳,加快車速,單手特技般竄去。
衣褲被竊時,母親總要氣急敗壞好幾天,一方面是心疼失去的衣褲,另方面則是怨嘆人心貪念的可恨與可惱。
在我所熟識的母親那代人中,多是自幼家貧,靠著勞力謀生,起家,故而對貧窮之人也特別容易感同身受,特別會給予憐憫,就好似每有窮苦、落魄人家前來買褲購衣,母親一律壓低價格或者索性就半買半相送,毫不猶豫。對母親而言,貧窮實在過於令人怖懼;但不僅如此,它還會讓人失去更多。
所以,這樣的母親也以這樣的想法想像著她從未謀面的竊賊,她認為,竊賊若因窮苦而買不起衣褲可以和她商量,「送伊穿攏沒要緊」,母親一派闊氣地說,但最不該因貧窮而起了貪念,用偷竊滿足自己。
好幾次我建議母親在騎樓簷頂處安裝監視器,或者貼上「錄影中,請微笑」的警示標語,但母親總斷然拒絕,她說,如果真抓到了竊賊,她哪有時間整天往警察局裡跑;還說,現在的人,縱算做了壞事也不覺得自己有錯,若他心有不甘在背地裡要對你做些什麼,那她一人在家可怎麼辦?
說到這,母親便會開始列舉從電視新聞裡看到的幾則社會事件。在那些事件中,主角多是正直,善良,沒有傷害性,但卻都因著一些細故而遭受了無妄之災。此時我也才明白,一直以來,老了而鮮少出門的母親,是以電視機作為她看望世界的一扇窗口,久了,窗口傳湧來的訊息也形塑了她對現處世界的認識。然而,在這屬於母親的世界裡,時間已然失去抹逝的作用,不僅貧窮仍在,怖懼也仍在,且又與傷害結伴四處蔓延,如一片片綁捆了地表,叢生不息的荊棘。
終有一日,有個竊賊在偷了衣褲後拐往鄰居方向準備逸去,慌忙中他一面張望一面將衣褲裹捲塞入背包內的模樣恰被鄰居門前的監視器給攝個正著。電腦螢幕裡,清晰顯影出了竊賊模樣,大約二十來歲,平頭,身形高大,粗曠臉廓中布著日曬後的黝黑,腳底下趿著一雙藍白拖鞋,身上,則穿著母親一眼就辨認出是向她購來的短褲和T恤。
母親說,是鄰近鐵工廠裡的年輕工人。
有了證據,我在螢幕前看得忿忿不已急欲報警,嚷嚷該給這竊賊一次深刻的教訓,但母親猶豫片刻後還是拒絕了。這次她說,這小孩子還很年輕,看起來也像是個甘苦人,不要害他沒頭路了。
又商討了一陣,終究我還是依順了母親想法,僅將最能辨識竊賊面容的一張影像列印出來。母親說這樣很好,一來可作為不時之需,二來,若再遇見那年輕人她也可先小心試探,能講理再和他講理,要他改過。
雖是如此,但看得出來嘴裡這麼說的母親,她的眼神似乎仍是躊躇,像一對始終聚焦不了的鏡頭在費力地尋找彼此。忽然間,我就覺得,母親臉孔好像是一方神祕深遂的小宇宙,而矛盾訊息猶如生命的兩極,充滿了張力,在她臉上源源孕育著豐富且複雜的存在寓意。
不禁我就暗自推敲,揣測,航向了母親的小宇宙。
我想,或許,那躊躇的眼神所向母親顯影出來的,並非竊賊鬼祟的影像,而是兩個時代的交疊身影,一個是過往勞動時代的重人情與講義理,另個,則是現今世態下的炎涼與尖銳。然而在母親眼中,這兩者卻遲遲無法連綴相融成為一體,而她也就只能在時代與時代的小夾隙間,繼續針縫似的,反反覆覆地掂著,捻著,躊躇著……
彷彿,又開始了一個勞動的年代。,